你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，我则得到了时间的治疗（李银河写给王小波 2018年）

小波：

这是你写给我的第一封信，你离开二十一年后，我把回信写了出来，现在念给你听。

小波，你离去的日子与清明临近，每年清明节过后不久就到了你的祭日，转瞬之间，21年过去，令人慨叹生命的短暂和残酷。

如果你健在，也该66岁了，咱两同岁，可以共同步入晚年。可惜没有如果，我们只好天隔一方，如果用词更严谨些，是阴阳两隔。

你离世已经二十一年了，虽然二十一年在时间的长河中只是短暂的一瞬，但是在人的生命中却是老大的一块，能占到全部生命的四分之一。相对于你短暂的生命，它占的比例就更大。

你的生命给我的启示是，人的生命质量并不能用寿命来衡量，你的生命短暂得就像流星，但是在它存在的那一瞬间，发出了耀眼的光辉，在茫茫夜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曲线。

时间这个东西是最残酷的，也是让所有人最无奈的。我庆幸你的文字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，直到二十年后的今天，人们还在读你的书，还在讨论你的思想。

一个人写的东西能保留多长时间，谁说了也不算，还是要时间这个无情的法官来决定。有人总爱把你的出名当作炒作的结果，他们忘记了一个基本的道理：炒作是人的意志，时间却不吃这一套。

时间的判决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。一个人的作品有没有生命力，有多长的生命力，最终要由时间来决定。人的善意和恶意都不能改变这个决定。所以我说时间这个东西是最残酷的，时间这个东西又是最仁慈的，让人对他满怀敬意。

21年了，你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，我则是得到了时间的治疗。再过若干年，我也会到你所在的那个地方去了。

人们愿意相信，那里阳光明媚，开满鲜花，所有的人都不用工作，也不用吃饭，只是享受着无穷无尽、无边无际的快乐和幸福。

真是这样吗？也许那里漆黑一片，什么也没有。有这种可能。从来没有人向我们证实过什么，因为没有人从那里回来过，连你也没有。

你倒是常常回到我的梦里，每次在梦里见到你，我都会急着告诉你：你知道你有心脏病吗？但是每当我认真想到死，我真的一点也不害怕，人最终都会到那里去的，此前所发生的一切都不过是昙花一现而已。

生命就像茫茫大海中的幽灵岛，它的出现只是出于偶然，在存在了一段时间之后，它会永远地沉没，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
你走后，我常常思考生命的意义这个无解之题。思来想去，答案竟然是：生命从宏观角度看是不可能有意义的，但是从微观角度却可以自赋意义。

在你生前，我跟你讨论过这个问题，你当时写道：“我会老也会死，可是我不怕。在任何事物消失之前，我们总先要让它存在啊。”你说得真好，死是每一个人的归宿，但在死之前，我们要让自己的存在丰富多彩。

现在回头看，你的一生是神采飞扬的，你活过，你写过，你爱过，你过了精彩的一生，然后就飘然而去。

我爱过你，我依然爱着你，你的一生浸淫在爱之中，这是生命最美好的状态。我也将终生浸淫在爱之中，直到最后时刻，直到生命消失在浩瀚的宇宙之中，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
万一灵魂存在，但愿我们还会相遇。

李银河 

2018年于威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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